第122章 怕-《三丫头,顾小敏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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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爹走出了酒馆,小敏可高兴了,从树上往下探着头,低声呼唤:“爹,俺在这儿!”
爹瞪大了惊惶的眼珠子,醉意全无,他张开双臂,昂视着树杈上的小敏,“丫头,快下来,慢点,别害怕,爹在这儿。”
“爹,俺害怕。”小敏坐在坑底轻轻啜泣,一阵啁啾的鸟叫盈入耳边,被枪声惊飞的鸟儿又飞回来了,有的落在坑沿上,低头啄食着草种子,有的呼扇着翅膀在半空盘旋,轻柔的羽翼舞动起一股一股风,拽着葳蕤菡萏的钩藤草,如烟、如氤、如氲、如梦;雾雨像拉着银线的绣花针,一滴一滴冲刺着坑沿上的荆棘树,顺着耷拉着的枝杆滴落,落在小敏的脸上,她猛地跳了起来,踮起脚尖使劲拽坑沿下的黑麦草。
黑麦草连根拔起,小敏“噗通”摔了个仰面朝天,厚厚的泥土满天飞,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,她抬起胳膊遮住眼睛,她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,疼得她打了个冷颤,她摸索着站直身体,捡起地上的黑麦草分成三股,在中间打了两个结,一头系在菜篮子的提手上,另一头系在腰间,她伸手抓住了从坑沿上垂下的荆棘藤,双手好似握在钢针上,不听使唤的眼泪冲出了眼眶,她往下拽拽荆棘藤,拽不动,小巧的身体往上一跳,腾空的双脚蹬在旁边的土墙上,双手交替往上移动,脚丫子沿着土墙一点一点往上走,血水渗出了她的指头缝隙,顺着藤条滴落。
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,小敏艰难地爬出了深坑,天上下着雨,淅沥沥落在她的身上,冲刷着她脸上的泪,把血淋淋的手掌举到眼前,上面有折断的棘针,一根根拔出来,一滴滴血落在草地上,扑簌簌的泪流进了她的嘴里,为什么哭?她也说不清楚,只想大哭一场,没时间哭,她幽咽着解下腰里的草绳子,跪着趴到坑沿上,把菜篮子从坑底拽了出来。
挎上菜篮子继续往前走,荆棘丛的外面出现了一条盘旋曲折的山路,往前看,看不到头,雾气濛濛,路的右侧是悬崖峭壁,左侧是浓密的树林,透过树杈之间,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篱笆院,小敏打了个愣怔,四周荒烟蔓草、幽道陡峭,怎么会有人住在这儿呢?她快步挨近篱笆院,身体躲在一棵树下,张开眼睛看过去,院门外有一棵榆树,比孟家的那棵还粗壮,上面拴着一匹高头大马,枣红的鬃毛披在它健壮的脖子上,大大的眼珠子瞟着四周,它看到了小敏,撑起大鼻孔打了一个响啼,喷出一缕白气,一忽儿,它“哧溜”了一下嗓子,埋头嚼着地上的苜蓿草,把嘶鸣夹在草里吞了下去;一忽儿,它翘着尾巴甩打着屁股上的蝇虫,四个大脚丫子有节奏地踏着地面,踏出了一个个坑,每个坑里漾着一汪水。
院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茅草屋,一条石基路把小院一分为二,东侧是个平平整整的小场院,地上放着一个石碾子,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着一些豆秸子;西侧种着几埂宽叶植物,像是烟草,一片片烟叶上滚动着雨珠,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,闪动着翠绿的光;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,缸口上盖着一块木头板子,上面放着一个水瓢;石基路上踟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,他英俊的瞳眸里闪动着星星之火,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长褂,前裾塞在腰里,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布带子,布带子上别着一支匣子枪。
这个男人是代前锋。
代前锋与沈家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,自从沈凤仙牺牲后,他无论走多远,都要抽时间回八里庄探望孤苦伶仃的沈老爷子,大年三十陪老人喝酒聊天守岁,在酒桌上老人聊到裘兆熠,说那个老头值得结交,不仅胆量过人,还仗义疏财,收留了许许多多的乞丐,组建了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,只可惜做事鲁莽,一意孤行,身边缺少一个好谋善断的诤友。
姚訾顺与许连成共同商议,让代前锋上龙口峡,没想到已是耳顺之年的的裘兆熠是榆木疙瘩难开窍,无论他怎么劝说,老头还是执意下山刺杀李财主,昨天晌午下山至今没归,半个时辰之前山腰上传来一声枪响,他想下山去看看,又不放心山上的兄弟,让他心急如焚,口干舌燥。
他走到水缸前弯腰抓起水瓢,拉开木头盖子,把水瓢续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,他的眼睛瞵视着院门口,他听到了异样的动静,他把送到嘴边的水瓢扔进水缸里,扭身蹿到院门口,扯开两片栅栏门,只见裘兆熠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。
“大哥,”代前锋双眸里跳动着两束欢喜的光,“您可回来了,俺这颗心也舒坦多了。”
裘兆熠嗓子眼里嗯了一声,垂头丧气走到榆树下,伸手摸摸大马的脊背,沙哑着嗓子喊:“老四,你是不是又下山了?俺不在家,山上的兄弟交给你,别让他们变成无爹无娘的孩子。”
“三哥他们从八里庄回来了,俺在山下溜了半圈,没走远。”代前锋挠挠后脑勺,呲着牙嘿嘿一笑,“大哥,您跟俺说说赵庄的情况吧。”
裘兆熠砸吧砸吧嘴角,提起长褂前裾,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,背过手捋捋长褂蹲在屋门口台阶上,低头不语,想起横尸在赵庄的兄弟他肝肠寸断,因为他刚愎自用,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,低估了鬼子和皇协军的实力,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。
少顷,他窜进屋里,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,他手里多了一个盛着烟丝的笸箩,还有一根烟袋杆。
“大哥,院里有雨,您还是进屋吧。”代前锋从怀里掏出一盒纸烟递给裘兆熠,“大哥,您还是抽这个吧。”
“俺那一套烟具掉赵庄了,不要了,留给那些兄弟吧……”裘兆熠摇头摆手,两行泪水滑落他沧桑的脸颊,他手里的烟杆掉进了笸箩里,身体擦着门框堆萎在门槛上,深陷的眼睛穿过散发瞭望着院门口,小敏躲躲闪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,他打了个机灵,“腾”跳了起来,踮着脚尖向院墙外面眺望,“老四,来人了!”
“来人了?在哪儿?”代前锋后退了几步,转身三步两步蹿到院门口,他看到了躲在树下的小敏,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,十几岁的样子,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,头上、身上黏着草叶子和泥水,两条毛糟糟的长辫子搭在胸前,脚上的靴子被泥浆包裹着看不清颜色。
代前锋急冲冲跳出了院子,绕过拴马的榆树窜到了小敏的身边,板起脸孔,厉声质问:“你是什么人?谁让你来的?”
小敏双手抱在胸前,弯弯腰,颤抖着声音应答:“您好,俺要去龙口峡,路过您的家门,打扰您了。”
“你来龙口峡做什么?”代前锋满眼狐疑,一般人不敢独自上山,何况是一个小丫头,“你是谁,谁派你来的?”
“俺,俺自己来的……”小敏抬起了头,她猝然打了个直眼,眼前是一张俊郎清秀的脸孔,一双清澈澈的凤目,高挺的鼻梁,桀骜不驯的眼神多了明锐,噙着骄傲的唇角勾着一抹冷峻,是代前锋!在潘家村时小敏与代前锋有一面之缘。
“您是代大当家的?”小敏不知道怎么称呼代前锋,他毕竟是许家的孙姑爷。
“你是谁?”代前锋的口气软了下来,这个女孩似曾在哪儿见过,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,炯炯有神,“你是顾家二丫头夏蝉。”
代前锋在坊茨小镇见过夏蝉,他也知道夏蝉牺牲了,他瞬间语气磕巴,“俺,俺认错人了,不好意思。”
听到二姐的名字,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“小丫头,你,你不要哭,你是谁?”代前锋慌了神,他是一个草莽英雄,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,前天他去凤凰村祭拜了沈凤仙父女,顺路去了坊茨小镇杨同庆的面馆,恰巧王晓和宝根也在那儿,四人推心置腹谈了一宿,谈到夏蝉,宝根涕泗横流,捶足顿胸,在场的人面面相觑,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悲伤过度的宝根,最后大家把手抱在了一起,发下铮铮誓言: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罢休。
小敏用手背揩揩脸上的泪水,嗫嚅:“俺是,俺是小九儿的姐姐。”
裘兆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代前锋的身后,他的大眼睛端倪着小敏一张灰头土脸,再多的污泥掩盖不了丫头的清纯可爱,真诚与善良洋溢在她的一双瞳眸里,他想起了昨天帮他拉车的女孩。
“你是,你是那个小丫头,你从哪儿来?你是不是掉深坑里了?你是怎么上来的?”裘兆熠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,关切地问:“丫头,你没伤着哪儿吧?”
小敏被裘兆熠一连串的问话感动,眼前的老头是个好人,她摇摇头,弓腰施礼,“裘掌柜的,您好。”
“你知道俺姓裘?”裘兆熠擎起手掌缕缕下巴颏上的胡须,他的姓名很少有人知道,难道这个丫头是蟠龙山上的人。
“裘掌柜的,您认识沈老爷子吗?他没跟您说小九儿是谁的孩子吗?”
小敏有条不紊的一番话让代前锋恍然大悟,他张口结舌,眼前的小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。
裘兆熠蹙蹙眉头,沈老爷子把小九儿交给他时嘱咐,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兄弟,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小丫头,她是赵庄孟家的养媳妇。
沈老爷子被鬼子杀害后,他去赵庄打听过孟家,听说孟正望是个狗汉奸,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,他放弃了送走小九儿的打算。
裘兆熠不想与小敏说实话,他背起手在原地走了一圈,喃喃细语:“沈老爷子说让俺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人,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丫头,俺不知道那个丫头在哪儿,俺准备派人下山打听一下,最近家里有点事情脱不开身,这件事情暂时放下了。”
“大哥,您忘了俺给你讲过顾庆坤的故事吗?还有上个月牺牲的夏蝉,这个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,她小小年纪重情重义,为了巴爷的孩子只身跑上了山,他们顾家三个丫头都是好样的。”代前锋嗓音哽咽,向小敏竖起了大拇指。
小敏羞愧地垂下了头,她心里的话随着两行泪水滚滚而落,
“小九儿是巴爷和潘婶的孩子,潘婶被鬼子杀害了……巴爷去了河北,他临走之前把小九儿留在了沈家,他为此事跑到许家嘱咐俺照应小九儿,俺辜负了他的信任。”
小敏把一切责任归咎在她自己的身上,其实,她一直想把小九儿带在身边,只是不知道怎么与孟家人开口,其他人还好说,陶秀梅母女俩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外姓孩子吃住在孟家。
“不,丫头,你做得够好了!”
“巴爷~”小敏惊诧地僵在原地,这是做梦吗?从昨天离开孟家到此时她总觉着是一场梦,不,是真真实实的,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了树杈淋在一张她熟悉的脸上,这张脸消瘦了好多,鼻梁更加笔直,和凸凸的额头齐平。
“丫头,把你的手伸给俺看看。”巴爷大踏步走到小敏眼前,“半个时辰之前,李老槐派人跟踪了俺,俺只好又回了一趟八里庄……丫头哎,你可心疼死俺老巴了,俺去那个坑看了一眼,那绺荆棘藤上全是血……”
巴爷把小敏的手捧在他的大手里,“丫头,疼吗?巴爷来晚了。”
小敏的眼泪像决堤的小溪,委屈地大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在她心里巴爷就是亲人,也是父亲,她想把过去大半年的遭遇和离开孟家的经过,清清楚楚说给巴爷听,此时她情感激动,心里的血就像滚腾的一锅开水沸沸汤汤,起伏不平,脑子也被泪水塞满了,一时半会倒不出来,几次想开口,被自己哽咽打断。
好一会儿,小敏抬起衣袖抹抹脸上的泪,磕磕巴巴嗫嚅:“巴爷,您骂俺吧,是俺把小九儿弄丢了。”
“丫头,俺怎么会舍得骂你呢,俺老巴感激你,你为了小九儿离开了风不着雨不着的孟家,为了蟠龙山上的兄弟跑上了龙口峡,大家都感激你。”巴爷扭脸看着裘兆熠,“九儿被裘管带照顾的很好,胖了,高了,会跑了,昨天俺自作主张把小九儿和裘天赐送到了郭家庄许家。”
裘兆熠听清楚了巴爷最后一句话,他急得抓耳挠腮,裘天赐是他在黄河边上收养的孤儿,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他,这个男人是谁?怎么能擅自带走人家的孩子呢?他想叱责巴爷,又觉得不妥,孩子在人家的手里,不能轻举妄动。
代前锋向巴爷拱拱手,嘴角上扬,“巴爷,咱们进院吧,有话咱们屋里说。”
裘兆熠攒起眉梢,眼前的巴爷似曾相识,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,他攥紧拳头顶在下巴颏上,咳咳嗓子,“老四,你,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,串通一气对付俺老裘,其他话先不说,你们把俺的两个孩子弄哪儿去了?”
“裘大哥,昨天您下了山,巴爷上了山,他老人家想做的事俺拦不住呀,俺也不敢拦。”
“你,你是……”裘兆熠认出了巴爷,他激动地嘴巴颤抖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古北口的硝烟弥漫在他的眼前,儿子战死,他被炮灰埋在瓦砾下面,是义和团的兄弟用手把他扒了出来,正在大家庆幸还活着时,一发炮弹在前面的战壕里爆炸,巴爷扑在他的身上,当他睁开眼睛,刚才说话的几个兄弟横尸身旁。
巴爷抖抖身上的炮灰站了起来,他往前踉跄了一步摔倒了,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右小腿上,他不慌不忙撕开身上的破棉袄,扯下一根布条,把腿上的弹片硬生生拔了出来,刹那间血水四溅……
巴爷把双手举过头顶抱成拳头,往裘兆熠眼前一送,“裘管带,咱们古北口一别整整十年,没想到咱们会在坊子地界相遇,真是有缘分呀,俺老巴谢谢您收留俺的犬子,为了感谢您,您的孩子被俺一起送到了山下,您放心,许家舅老爷说会把两个孩子视同己出。”
“好兄弟,你还活着呀?”裘兆熠情绪激动,双手握成拳头拍打着前胸,“俺的这条命是你,是你焦巴给的,要谢,俺老裘谢谢你呀。”
巴爷伸出巴掌在裘兆熠拳头上拍了拍,“咱们是有缘人,俺说过,咱们还会再见面的。”
“你?!昨天夜里,是你?是你呀,好兄弟,你让俺说什么好呀。”裘兆熠紧紧抱住巴爷的大手,“昨天是你这双大手拉着俺跑过几条巷子,捡了一条老命回来。”
“不,是江管家和戚少爷救了您,没有他们俺也不可能带着您全身而退。”
“江管家他还好吗?”裘兆熠大手掌举过头顶摇晃着,满脸愧疚,“他多次劝说俺做事不要太心急,俺一意孤行,造成了今天的局面,俺是嗟悔无及呀。”
“裘管带,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,井上带着三个联队的鬼子兵赶往了浅滩坝口,他们的鬼蜮伎俩蓄谋已久,想借这次行动一举迁灭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,希望您能摒弃前嫌,与八路军游击队团结一心共同抗日。”
“好,俺听焦兄弟的话,俺马上通知山上的兄弟们拿上武器去浅滩坝口,增援蟠龙山的兄弟。”裘兆熠二话没说转身匆匆离去。
代前锋往后退了一步,再次向巴爷拱拱手,他满心佩服巴爷敢说敢做,昨天从山上带走两个孩子时,他担心裘兆熠回来暴跳如雷,没想到顽固不化的裘兆熠不仅默许了巴爷暗箱操作,还同意参加浅滩坝口的战斗。“巴爷,咱们战场上见。”
“好,战场上见。”巴爷向代前锋挥挥手,把脸转向小敏,“丫头,赵庄戒严,只准进不准出,戚少爷负了伤,藏在永乐街照相馆后面,希望你能回趟赵庄……”
巴爷把小敏送下了山。在河边他给小敏洗了手,洗了脸,还找来刺儿菜用石头捣烂了敷在她的手掌心上,最后重新给她梳了两根辫子。
巴爷给小敏说,小时候他和妹妹互相梳辫子,后来妹妹给地主家做了养媳妇……说到妹妹巴爷眼眶湿润,哽咽难言,很快他又说,人都要死,死是用另一种方式活着,小敏流着泪点点头,她相信巴爷的话,昨天夜里她看见了二姐夏蝉,二姐说娘一直在天上守候着她。
离开河边,巴爷把一个钱袋子放进了小敏的菜篮子,嘱咐,“丫头,在孟家住不下去了,你用这钱在赵庄买处院子,搬出来住。”
永乐街上,火硝味和灰尘在空气里蔓延,几个瘦弱的清道夫在街上忙碌着,有的手里抓着木桶和半拉瓢,舀起水均匀地洒在地面上,有的手里抓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街面……他们身穿蓑衣,头戴宽边斗笠,撅腚哈腰露出里面一条遮羞裤,除了那条破旧不堪的裤子是布做的,其他都是麦秆编织的,远远看着像是一个个会动的稻草人。
偶尔有一辆二辆人力车从码头方向往街里跑着,车夫脚下不小心踩到了瓦砾,硌得龇牙咧嘴也不敢放松身体,大手握出了青筋,汗珠子如同雨水般不停地洒落,“哗哗”打湿了地上。
天空没有一丝阳光,周遭飘着厚厚的尘垢,还有潮乎乎的风,热得人头晕脑胀。
车斗里坐着的客人非富即贵,头上戴着一定白色宽边礼帽,露着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;丝绸锦缎长衣,金线扣袢闪着金黄黄的光,衣襟袖口上绣着各色花鸟图案,衣摆搭在翘着的二郎腿上,随着颠簸的车子上下忽闪,露出青灰色绸缎长裤;擎起折扇在嘴边呼扇两下,斜睨一眼路上的清道夫,怒着嘴巴骂一声两声,被车夫“扑腾扑腾”的大脚丫碾得七零八碎。
“迎春院还有多远?快走!”
“快到了,您坐稳了。”车夫累得气不够喘,嘴里蹦不出多余的话。
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出现在街道上,齐耳的短发顺丝顺绺扫着她的衣领,一侧抿在耳后,上面别着一枚白色的绒花,露出一张白皙的脸,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,额头上垂下一绺外翻的刘海,遮住了她一双俊秀的眉眼;一件碎花小褂勾勒着她清瘦的身体,一条灰白色直筒裤扫着脚面,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篓子鞋,鞋面上绣着两朵白色的樱花。
她的上身往前佝偻着,脖子上挂着一块宽宽的背巾,一个幼儿坐在背巾里,圆圆的小脑袋在女人胸前拱来拱去,像个饥饿的小猪崽,女人一只手环绕着幼儿的身体,另一只手里提拎着一个轻飘飘的大铝盆,白天的光落在铝盆上,滑动着清影的亮,像水,小时候家里也有一个大铝盆,那是爹给人家杀猪换回来的,娘念叨这是爹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,它不仅能洗衣服,还能洗澡,夏天把铝盆里盛满凉水放在日头下,没几个小时水热的烫手。
眼瞅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马楼旁边的巷子里,小敏猛然想起了躲在秋代子家的戚世军,她的脚步往前追了一步,她又站住了,巴爷再三叮嘱她说回到赵庄要谨言慎行,小心永乐街上的日本特务。
日本商行门口,几个日本浪人在门口两侧徘徊,他们头上竖着马尾辫,身上穿着青色和服,脚上踢趿着木屐,“咯吱咯吱”踩着石头台阶;腰里挎着长刀,刀鞘扫着地面,划出一道道寒光。
突然,巧姑的身影从葫芦街口拐了过来,她头上包着一块花色头巾,露出一张秀雅绝俗的脸,她的脚步匆匆,越过了酒铺子,越过了走马楼,越过了茶叶店,走进了金家食品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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